這兩年，東北敘事的影視劇上大分。從《人世間》到《漫長的季節》，再到《乘風踏浪》。

一口大碴子味的東北話，充滿歡樂的同時，劇中的時代情節也戳中了很多人的眼淚。

這是今年4月開播的電視劇《乘風踏浪》里的一幕。喬杉飾演的主角彭錦西，對著一條褲衩子，看得入迷。

而正是這條褲衩，讓他有了新的創業點，從一個普通人成為萬元戶，再成為當地的企業家代表。

劇里彭錦西的原型是劉雪艷，她是遼寧省葫蘆島市泳裝行業的領軍人物，目前擔任葫蘆島益豐集團公司的董事長。

和劇里一樣，興城的泳裝產業發端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經過40余年的發展，興城泳裝已由傳統手工縫制的家庭式小作坊發展為百億元級產業集群。

據官方統計，興城聚集了4000多家泳裝生產企業，年產值150多億元，產品遠銷140多個國家和地區，占國際市場份額25%以上。

換句話說，全球每賣出4件泳裝，就有1件來自興城。

如果把范圍縮小到俄羅斯那更夸張：“俄羅斯100件泳裝里，有99件都是興城產的。”

興城雖然只有50萬人，但三分之一的人都從事泳裝生產，作為中國三大泳裝生產基地之一，泳裝年產量達到1.7億套，被稱為“泳裝之鄉”，還有媒體把興城稱為“中國最性感縣城”。

在淘寶，你隨便搜一件泳衣，大概率是（葫蘆島）興城發貨。據當地人說，這里的快遞發貨量是遼寧省第二，僅次于省會沈陽。

這座只有50萬人的東北小城，為什么能包攬全球1/4的泳裝？

從老工業基地到北方的海上傳奇

作為一座東北小城，興城曾以古城和老工業基地聞名，這里的人長期和石油化工、有色金屬等傳統重工業打交道，但他們沒想到，興城這個古老而厚重的城市，居然有一天會和時尚掛上鉤。

興城位于遼寧省西南部，緊靠渤海，261公里的海岸線有近90%的陽光沙灘，獨特的半月灣風貌讓興城海濱素來有著“第二北戴河”的美譽。

興城海濱

這里臨近海濱，氣候宜人，除了有豐富的溫泉資源，還完整保存著一座近600年歷史的寧遠古城。

寧遠古城

新中國成立初期，棉花產能不足，第一批作為服裝面料的錦綸（又稱尼龍），就是在當時的錦西化工廠研制出來的。而錦綸正是泳裝所需的面料，這也奠定了興城與服裝產業的緣分。

建國以后，各部委和國企在這里建立了八一療養院、林業療養院、中國兵器工業療養院等幾十家療養院。

在20世紀80年代，除了干部和國企職工，從各地來興城旅游的人也變得更多了。

《葫蘆島日報》記者韓文鑫曾在《泳裝與這座城市》一書中寫道，還沒有太多游人來興城的時候，海灘總是顯得空曠，當地人找塊僻靜的海灘脫掉衣裳、穿著內褲就下海游泳，膽大的人就直接來場“天體運動”。

20世紀70年代后國家大力發展體育，游泳風潮在全國興起，泳裝也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悄然流行起來。

外地來的游客讓興城人第一次看到了泳裝，當時的《興城年鑒》描述海濱浴場時寫道：“珍珠灘上游泳裝與太陽傘媲美，浴場里健兒同麗女斗浪。”

于是一些興城的居民開始模仿著用家庭縫紉機制作泳衣，不少工廠女工開始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在家縫制泳衣，因工藝簡單，一個婦女一天能做30件，增加30元收入。

要知道，當時在工廠上班一個月也僅60元，泳裝已然稱得上“大生意”。

但那時興城泳裝還是以家庭作坊為主，規模較小，主要是當地人提著籃子在海邊賣。

直到1990年代國企改革，東北下崗潮來襲，失去鐵飯碗的人們不得不另謀生路，很多人做起了泳裝。

興城泳裝從最初的家庭作坊轉向規模化運作，且隨著興城泳裝知名度的提高，其售賣范圍也從剛開始的興城海灘，逐步賣到北京、俄羅斯、南非等更遠的地方。

如今，經過40年的發展，興城擁有著1200家泳裝企業，其中規模在50人以下的小型泳裝加工廠超過1000家；除此之外，還帶動大批泳裝內襯、罩杯、印染和商標印刷等輔料企業發展。

2011年起，興城開始連續舉辦中國國際泳裝文化節，在首屆博覽會上，有關人士提出了“北方的海上傳奇”這個概念，指的就是興城泳裝的發展奇跡。

2014年興城修建了地標性建筑比基尼國際會展中心，這個斥資1.8億元打造的“比基尼廣場”，遠遠看去一副巨型紅色比基尼罩杯橫跨空中——泳裝產業以及這一地標，使得興城被視作“中國最性感縣城”。

興城海濱旁的比基尼廣場，下方是階梯座椅，每年的興城泳裝展在廣場附近舉行

“世界上有海的地方，就有興城泳裝。”這不只是一句口號。

歷經幾十年摸爬滾打，興城已經發展成全國最大泳裝生產基地，年產值超150億元，產品遠銷140多個國家和地區，占到全國40%、全球1/4的市場份額，“中國泳裝名城”實至名歸。

小縣城的大產業

興城不是中國唯一生產泳裝的小鎮，與它齊名的還有港口城市晉江和小商品集散地義烏。

與其他兩個地方相比，興城的地理位置以及資源都不占優勢，憑什么能和義烏、晉江競爭，甚至略勝一籌？

興城的泳裝行業最初是做游客生意。漸漸地，興城人開始為海外品牌做起了代工，掌握了打貨、出樣在內的一套研發技術，并向淘寶和1688電商遷移。

當地政府部門對于興城泳裝產業高度重視，很早就出臺了“政、產、學、研、會”工作機制，各級政府合力推動泳裝產業發展。

多方努力下，興城泳裝產業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2010年后，興城很多企業開始通過收購國外公司，獲得面料研發、版型設計、國外市場渠道等方面的優勢，并成功進入國際市場。

截至目前，80%的興城泳裝企業都有了自主品牌，興城泳裝中蝶姿、波尼士等20多個商標在意大利、法國等國家成功注冊。

還有高端化品牌范德安，在北京老佛爺百貨開了線下門店，很多款式都上了時尚雜志，一件泳衣能賣到兩千多元。

范德安大秀活動

曾經，最早玩電商的杭州人來興城，要挖全國泳裝銷冠范德安，范德安沒答應，為啥？

“興城有著泳裝生產最完備的上下游產業鏈，企業還開通了書記、市長直通熱線，營商環境杠杠的，沒理由去那兒啊。”范德安品牌創始人王娜表示。

雖然不是每家工廠都能做成大品牌，但設計團隊和研發中心已是當地泳衣廠的標配。因此，即便每年新入行的人很多，甚至包括已經積累了一定客戶資源來這里建廠的生意人，但如果缺乏研發能力，同樣無法生存下來。

2019年，葫蘆島市進出口貿易集團還大手筆收購了泳裝界的愛馬仕——美國百年泳裝品牌JANTZEN，進一步增強興城泳裝在全球市場的影響力。

數據也證明了興城的實力，近年來，興城的泳衣產值一直穩定在150億元左右，即使2020年受到了疫情影響，興城的泳衣產值也突破了100億元。

每年8月，葫蘆島都會舉辦中國國際泳裝展，這是美國邁阿密泳裝展、法國巴黎內衣展及沙灘裝展之外，在中國舉辦的最具規模的國際化泳裝年度會展。

2024東北亞（興城）國際泳裝博覽會在興城啟幕 來源：央廣網

同時，興城泳裝精準搭上了電商平臺迅速發展的快車。

2005年，興城市第一家網上泳裝店“小桃泳衣”上線。隨著電商平臺的蓬勃發展，興城泳裝產業也得以“分食”龐大內銷市場的蛋糕。

2014年，興城創建了東北首個電商基地以及首個泳裝跨境貿易電子商務平臺。2020年，興城建立了全國唯一一家抖音電商泳裝直播基地。

數據顯示，在2018年電商發展的鼎盛時期，興城的泳裝網店數量達到4萬多家，全國泳裝電商銷售中的80%在興城出貨。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一路拼搏向上的興城泳裝，也曾坎坷不斷。

2020年春，疫情突襲，泳裝產業近乎腰斬。時任興城市主要領導帶頭走進直播間，大膽推動興城泳裝踩準直播銷售風口，在狂瀾中立潮頭。

借助互聯網電商和直播，興城泳裝產業快速發展，眾多“小作坊”式的工廠也逐步整合成集供應鏈、設計、生產、倉儲、銷售等于一體的產業大集群。

目前興城泳裝在國外市場多為代工模式，在俄羅斯有99%的市占率，歐洲以西班牙為中心，市占率在60%-70%以上。隨著跨境電商的興起，部分廠家還給美國跨境電商SHEIN代工，如亞馬遜上一半的泳裝都產自興城。

2024年興城泳裝將在東南亞，澳大利亞、南美建設海外倉，預計在2025年完成33個海外倉的建設目標。

泳衣這個小眾、季節性強的服裝品類，也在限制興城泳企的長大。

在興城，最主流的工廠是50人左右，100人以上的都不常見，當地工廠幾百件幾萬件的訂單都接，而南方的工廠只接大單。

“小而美”也是興城相對于其他兩地的特色和優勢，“船小好調頭”，什么訂單都能接，大訂單可以外放，小訂單即使是10件、20件，也可以生產。

電商平臺起步都是小訂單，南方的大工廠不做，都落到了興城，形成小單快返的模式，也體現了興城生產的靈活性。

除此之外，興城已經將產業鏈延伸至泳裝之外，形成泳裝、瑜伽服、沙灘裝、騎行服及面輔料配件等輕運動系列產品多樣化產業發展格局。據統計，沙灘服、沖浪服、汗蒸服、騎行服等外延產品鏈產業規模約為3億元。

泳裝雖小，產業規模卻大，產業鏈多，前景廣闊。在沙灘、沖浪、騎行、瑜伽等新興運動興起的背景下，興城也將迎來新的發展機會。

小而美的“成事之城”

版，是服裝的靈魂，泳裝作為貼身運動衣物，對版的要求更高。

花棉布、連體、內扎橡皮筋、泡泡紗是最早的泳衣時尚。

1980年代末流行的泡泡紗泳衣曾在電影《芳華》中出現

現在的泳衣時裝化趨勢明顯，比時裝更復雜。不僅受場景、人群影響，還受到大的經濟環境和地域偏好影響。

做泳裝多年的興城商家們發現，歐美人喜歡性感的分體式泳衣，美國人看重面料質量，東南亞人圖便宜，韓國人和日本人稍微保守點，簡約風很受歡迎。

中國人最保守，賣得最好的永遠是連體式泳衣，其中連體裙款式最暢銷，因為比連體褲遮擋更多大腿，顯得甜美、有女人味。

現在，電商平臺上，很多同款不同價的泳裝，雖然設計和尺碼都差不多，但廠家不一樣，穿著效果可能完全不同。

對于商家來說，一些仿款賣家可能比原廠賣得更好。抄襲在泳衣行業不算新鮮事，維權的更是極少數。

2017年，有一個商家為了防止被抄襲，給自家所有的泳衣都上了專利，一個專利五千多元，而有的泳衣銷售了幾百件就成了滯銷款，專利錢都賺不回來。

雖然抄襲的問題一直存在，但同質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成爆款的產生，扎堆起量，方便廠家生產。

興城雖然不大，但因為有年產值150億元的泳裝產業作支撐，產業鏈發育相對成熟，又有足夠的產業縱深發展空間，群眾創業門檻也不高，所以具備了極強的磁吸力。

隱秘在城中村的家庭式作坊，坐在縫紉機前穿著紅色馬甲的大媽，電腦前不停回復顧客問題的淘寶客服……都是這條產業鏈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穿著紅色馬甲的大媽們，來源：界面新聞

葫蘆島市區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只有兩千塊左右，而在興城的泳裝廠內上班，卻可以拿到四五千左右的工資。這也形成一個獨特的現象，在興城的很多家庭中，女方的收入遠高于男方。

“生活總歸是變好了”，當地的房價也被炒了起來，最高的地段達到了8600元一平。

在去年的東北亞（興城）國際泳裝展上，記者詢問一家億元銷售額泳裝企業老總，是否覺得興城只是個縣級市，經濟發展不夠繁榮，人才有些滿足不了企業需求。

他卻說，興城各方面都很好，是宜居小城，也是宜業小城，基本能夠滿足人才所需。

還有一次，記者詢問一個能力較強的興城青年，是否打算去大城市發展。她說：“在這兒感覺很幸福，哪兒都不想去。”

“不用找關系，靠自己就能活得很好。”大學畢業后幫親戚搞直播的“笑姐”說。她的直播日均銷售額20萬元以上，目前已躋身企業合伙人行列，收入遠超在一線城市就業的同學們。

而且，相對于其他地方，早8點上班，晚5點下班，“不內卷、不加班”的興城泳裝職場文化，給了打工人足夠的尊嚴。

泳裝，既是制造產業，更是智造產業，競爭力關鍵在于創意設計。

“你啥時候看到過忙得腳打后腦勺、總加班透支身體的人，能設計出叫座的作品的？越忙越容易南轅北轍。好的創意設計，大多是在松弛休閑狀態下的靈光一閃。連萬有引力定律，都是牛頓在蘋果樹下躺著發現的！”范德安品牌創始人王娜表示。

她們就是秉持這個“兩不”職場健康文化，慢慢積累，逐漸超越國際泳裝巨頭速比濤、阿瑞娜的，“只要方向正確，鍥而不舍，目標終會實現。不要急躁，人為盲目制造緊張氣氛，往往欲速則不達。”

小而美，這座慢生活的小城，以不壓抑的舒適氛圍，放大了東北人的樂觀豁達天性，提升了興城泳裝人的創造力，助力興城泳裝彎道超越南方，領先世界。

畢竟，在所有生產要素之中，人是第一位的。與其追在別人屁股后面“卷”，還不如有所定力，看透本質，揚長避短，另辟蹊徑。

興城古城里的《乘風踏浪》取景地

興城興城，興盛之城，成事之城。

祝福興城。

參考文獻：

[1]. 賈詩卉：制造性感，還得東北大媽，中國新聞周刊

[2]. 中國最懂女人的神秘縣城：靠性感泳裝，暴賺150億！金錯刀

[3]. 全球四分之一的泳裝，都被這群東北老鐵承包了，界面新聞

[4]. 火出圈！興城借電視劇《乘風踏浪》沖浪，東北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