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美國財政部部長貝森特關于制造業回流的言論在該國紡織行業內引起“軒然大波”。美媒稱,美國紡織業人士認為,貝森特似乎更看重“精密行業”,淡化了紡織業和服裝制造業的重要性。這場爭論背后的事實是,美國紡織業“空心化”已久,大量生產線都處于閑置狀態。那么,美國紡織業是如何陷入這種狀態的?美國政府能通過貿易保護措施振興該國紡織業嗎?如果美方強行回流將對全球產業鏈造成哪些傷害?記者對此進行了采訪調查。
“美國僅存百家棉紡廠”
張先生是山東一家紡織企業的負責人,該企業在美國有業務,目前還在當地維持著很小的市場份額。他向記者介紹了近幾十年紡織業在全球范圍內的轉移路徑,美國紡織業先是轉移到日韓,之后又依次轉到中國臺灣、中國大陸、東南亞,“這是制造業追逐低成本的大趨勢,不可能逆轉”。
“美國僅存百家棉紡廠,百年產業為何走向沒落?”彭博社此前發文稱,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覽會展出了世界第一條拉鏈,當時該國有近900家棉紡廠在運營。但如今,“美國國內紡織制造業幾乎消失殆盡”。一些美國官員將制造業的衰退歸咎于中國等國家的“沖擊”。

然而,《紐約時報》報道稱,美國政府誤解了“沖擊”的本質,試圖讓制造業工作崗位全面回到美國的想法并沒有得到多少經濟學家認可。更鮮有人相信能通過加征關稅達成這一目標。
林雪萍表示,一些美國政客抱怨“中國制造”搶走了美國人的工作,更早的時候用同樣的理由抱怨“日本制造”,他們沒有注意到當時供應鏈的實際情況。20世紀70年代以后,服裝業繼續留在美國就是“等著破產”,將制造業務轉移到海外,才能繼續生存——這是美國制造業供應鏈向外遷移的真相,“當時留不住,現在也無法回去”。
記者關注到,對于紡織業回流,美國國內的聲音并不一致。有人稱,“紡織業已經死了。”有人質問,“為什么要讓這個行業回來?說實話,年輕一代怎么愿意去那里工作?”
據《紐約時報》近日報道,曾在美國南卡羅來納州一家紡織廠當工人的瓊斯對本國政府通過關稅重振制造業的想法并不認同。在他們這些退休工人看來,美國紡織廠的工作環境很差,許多人因吸入織物粉塵患上了呼吸系統疾病。
因歷史上盛產棉花,南卡羅來納州部分地區曾被稱為美國的“紡織工業走廊”,但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該州的紡織產業就徹底衰落。《紐約時報》稱,部分居民確實歡迎紡織業回歸,但期待該產業以現代化、高科技的形式回歸。據美媒報道,今年4月底,美國財政部部長貝森特在白宮簡報會上表示,美國需要的是精密制造業,紡織業已經成為“過去式”。貝森特稱,特朗普關注的是“未來產業而非過去的工作崗位”,此番言論引發紡織業人士的抗議。代表美國紡織業的全國紡織組織委員會首席執行官格拉斯在致貝森特的信中寫道:“您的言論讓業界深感沮喪。”
外交學院教授李海東告訴《環球時報》記者,貝森特代表了華爾街的利益,但一些政客關注的是選民的支持率,這些選民更關注就業,紡織業回流能解決就業問題。“因此,美國政府陷入了兩難局面,高價值產業回流能使美國在全球經濟中保持引領地位,但對于解決就業問題沒有顯著效果。”美國需要紡織業,因為該行業能解決低收入群體和失業群體的生存問題,但現實推動起來并非易事。
談及美國紡織行業回流,張先生告訴記者,“絕對不可能”。他表示,影響產業回流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勞動力成本,“在東南亞,一些紡織廠的縫紉機前,大部分是40歲以上的人,年輕人吃不了這種苦,美國人更不可能重拾這種沉重的體力勞動”。張先生的企業也在越南、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設廠,對此他感受比較深。據他了解,日本本土的紡織企業中,一線員工年齡也都偏大。
張先生稱,“美國是全球最發達的經濟體,讓美國70、80、90后工人及他們的孩子回歸紡織業,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即便美國人愿意重新回到縫紉機前,張先生也認為,“這種工作有一定技術含量,不是干一兩個月,工人就可以熟練地操作縫紉機。我們工廠正在推進智能制造、數字化轉型,但也需要人去操作(機器),員工要理解每道工序的底層邏輯,才能去干”。
張先生提及,很多人以為可以通過機器人解決人工問題,但在實際生產中,要用機器人替代縫紉工還是很難的。
張先生解釋說,“現在機器人可以跑步、翻跟頭、上舞臺跳舞,但要從事對準針眼等縫紉工作,就需要其手部零部件和人手一樣精準靈活,這是非常難的。”
張先生的企業也在研發機器人,他介紹說,“我們工廠在印花環節使用機器臂,機器臂抓一件衣服放在印花案板上,再把圖案印上。實話實說,它跟人還是有差別的,因為衣服是摞在一起的,有時候稍微差了幾微米,就可能抓起兩件,或者衣服擺得不正,那么印花位置就不對,可能這件衣服就廢掉了。”張先生認為,紡織業鏈條很長,印染、染整等諸多環節,都很難用機械化程序控制,“機器人完全取代人去做這些工作,實在太遙遠了”。
多家美國服裝企業的高管此前接受路透社采訪時表示,雖然 “美國制造”的倡議正促使一些美國服裝零售商擴大本土生產,但由于美國本土產能有限,加之勞動力成本高企及關稅因素推高生產成本,行業大規模回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美國服裝和鞋類協會的數據顯示,在美國市場銷售的約97%的服裝和鞋類都是進口的。中國是美國服裝進口的最大來源國。該協會首席執行官拉馬爾說,預計美國制造業將小幅增長,但“美國沒有勞動力、技能、材料和基礎設施”來大規模生產服裝和鞋類。
邁阿密大學供應鏈專家表示,“服裝業崗位很難回流,我們的勞動力成本根本不具備競爭力。”路透社稱,紐扣、布料等輔料仍需進口并承受關稅成本。中國是美國最大面料供應國,由于美國的關稅政策,服飾品牌Gambert的紐扣采購成本已經上漲了18%。
工信部國際經濟技術合作中心工業經濟研究所新型工業化研究室主任黃鄭亮對記者分析稱,美國重建紡織業,需要滿足三大條件:一是勞動力,勞動密集型產業需要大量紡織工人;二是供應鏈,保障棉紗、棉布等紡織材料供應;三是集群,紡織業對成本-效率要求較高,產業集群能控制生產、供應、運輸成本,提高規模效率。
“美國紡織業回流的可能性很低,產業回流需依靠政府補貼、自動化投資,但要付出物價上漲、財政負擔等代價。”余翔說。《紐約時報》稱,美國有批評者認為,美國經濟高度依賴服務業,強行將紡織等制造業回遷將推高消費品價格。
黃鄭亮也認為,美國紡織業規模性回流的可能性很低。他告訴記者,美國勞動力成本居高不下,2023年制造業的平均時薪為27美元,是越南的6倍。即使部分公司使用紡織機器人,但機器人的控制、用電、軟件服務成本也難以滿足紡織業的成本控制要求。此外,美國本土缺乏紡織材料的規模化供應,即使紡織產業回流美國,大量的布匹、棉紗還需要從國外進口,成本更不劃算。
強行回流將破壞全球貿易體系
林雪萍表示,無論是通過調整關稅,還是反傾銷、反補貼等政策工具,都無法讓美國制造業全面復蘇,很多行業是美國無法帶回本土的。
張先生介紹說,紡織行業包括紡紗、編織、印染、縫合等環節,目前美國本土僅保留個別環節。談到最近的外貿形勢,張先生表示,“我們是不會做賠本買賣的,我們還有別的市場可以賣”。
如果美國政府強行讓紡織業回流,將會帶來哪些影響?黃鄭亮分析說,對美國而言,短期可部分提高就業崗位供應數量,但長期來看,紡織產業鏈重建困難重重,打造從棉花種植到成品加工的完整產業鏈,所需的時間周期、資本周期較長,同時紡織業如果回流美國,將集中在東南部陽光充足的地區,無法解決鐵銹帶的就業和經濟問題,反而加劇了南北產業分化。
黃鄭亮進一步分析稱,對全球而言,美國若強迫紡織業回流,將對東南亞、拉美等地區的出口造成壓力,未來這些地區的國家將尋找替代市場,促進全球紡織業供需的局部調整;對于紡織業跨國公司來說,將采取“雙軌制”,即在美國建立紡織工廠滿足“美國制造”,在南方國家保持產業集群,保證規模生產效率。
英國“非洲機密”網站報道稱,非洲紡織業將是受美國關稅政策沖擊最嚴重的領域之一。馬達加斯加的紡織服裝業崗位可能流失6萬個。
余翔說,紡織業強行回流美國可能導致越南等國經濟受損。美國保護政策可能導致貿易報復,也可能會推動行業升級,但初期成本將增加。
“如果美國強行讓紡織業回流,那么在原有全球化背景下良性循環的全球紡織業產供鏈體系將出現斷裂和扭曲,不利于全球紡織業互通有無和互利共贏。”李海東說,這種做法滿足了美國國內特定群體的需求,但也損害了其他群體的需求,更嚴重的是,破壞了全球范圍內的貿易體系,損害了更多國家和群體謀求共同發展與繁榮的需求。
來源:環球時報